兒時盼過年，除了盼穿新衣服，吃好吃的，玩小鞭炮，還有一件令人開心的事，就是去外婆家拜年。

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后期，我上小學時，到外婆家拜年，就被我和上中學的哥哥給包下了。大年初三，不用媽媽催促，我與哥哥早早起床，匆匆吃了早飯就準備出發(fā)到五里之遙的外婆家，給外婆拜年。

我雖從小長在農(nóng)村，但住在古村的老街上，天寒地凍的臘月，難得有到田畈玩耍的機會，好不容易逮到一次，一出家門就像沖出籠子的小鳥，飛快地朝村口奔去。一到村外，我頓時被田畈上那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麥苗給迷住了�？吹侥浅嗦阍诠舛d禿樹枝上的鳥巢，真想爬到樹上看個究竟。如果遇上有雪，如同厚厚的白棉絮蓋在柔軟的麥苗上，恨不能在上面打幾個滾。 放眼望去，彎彎曲曲的鄉(xiāng)間小道上到處是三五成群、穿紅戴綠、熱熱鬧鬧提著“拜年包”的拜年人，成了寒風中綠色田野上的一道道靚麗風景線。

一路玩一路“瘋”，不久就來到離家三華里的倍磊埠頭。這是個古老的地名，標記了曾經(jīng)的繁華，而如今這里既無碼頭也無船。我們從這里拐向灘涂的渡口，過江到對岸的外婆家——杭疇村。渡口停泊著一條如同紹興烏篷船樣式的船，像棗核兩頭尖、中間寬。在寬處蓋了個竹篾編的半圓蓬，便是撐船人的蝸居之所。上船后往蓬里看，一側(cè)搭一塊窄窄的木板當床，放著鋪蓋；一側(cè)放著鍋盆碗筷與一個小火爐。撐船人一年四季吃住在船上，沒日沒夜候在渡口，隨叫隨到，風里來雨里去，接送兩岸過江人。因他是用工分計酬的，平時對過渡人分文不取，卻仍把來人都當作客，贏得了過渡人對他的尊重。正月里，過渡人會給他兩分、五分的零錢當作小紅包。他都先說聲“謝謝”，才收下。見到小孩、老人上船，他就會過來扶一把，囑咐一句“站穩(wěn)了哈”，讓人頓感一股暖流從心里流過。不用多久，他就在風浪里穩(wěn)穩(wěn)地把船撐到對岸，面帶笑容送我們下船，道一聲“歡迎下次再來”。這個過程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了溫暖而美好的回憶，縱然幾十年光陰逝去也從未淡忘。

過了江，離外婆家還有兩里地。我腳下生風，把哥哥落在后頭，先進了外婆家門。誰知一不留神，被門檻一絆，摔了一個“嘴啃泥”。好在我身手敏捷，一骨碌爬了起來。舅舅邊幫我拍身上的灰土，邊開玩笑“拜年還行跪拜禮了。小外甥，真孝順��！”外婆忙過來邊查看我有沒傷著，邊嗔怪舅舅，“人都摔了，還笑話他，也沒個當舅舅的樣子�！闭f著就把我扶坐在凳子上，桌上已擺了幾盤麻糖，一盤生花生米，一盤紅糖，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茶葉蛋，一杯紅糖水。說實在的，一路走來，肚子真有些餓了。我們先吃了一個茶葉蛋，又吃了幾片麻糖。

趁沒到飯點，就溜了出來。杭疇村也不小，屋連著屋，家挨著家。我就邊走邊看各家的門聯(lián)，感興趣的就背下來。來到村旁小河畔，看楊柳枝抽青，似乎感受到了早春的幾分生氣，聯(lián)想到一句民謠“四九五九，河上看柳”。

中午飯點一到，我們就上桌開席。各種菜肴擺滿了一桌子。但我知道，有幾道菜是不能動筷子的，比如魚凍、白切肉等。對此，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無法理解。那年代，物質(zhì)沒有現(xiàn)在豐富，家家戶戶省吃儉用，那幾個不能吃的菜，是留給日后來“拜年”的人吃的。擺出來就是湊個數(shù)，這也是無奈之舉。其實，能吃的菜也不少，熱氣騰騰，香味撲鼻。外婆、舅舅都不停地給我們夾菜，吃得我肚圓腸滿。

下午，我們要告辭時，外婆拿出早已備好的兩個紅包，哥哥“逃”得快，外婆追不上就算了。但外婆一轉(zhuǎn)身拉住我的手，執(zhí)意把紅包往我口袋里塞，眼看推不了，我就拿媽媽的話背書：“外婆，你的這點零花錢都是靠賣雞蛋積攢下來的。把錢給了我，你拿什么去買鹽買油。等我長大了，年年給您包個大紅包�！甭犖疫@一說，外婆眼含淚水彎下腰，摟著我說，“外孫真長大了，知道心疼外婆了，真乖。外婆日子再難，生活再苦，這紅包你一定要收下。這是我們長輩的一點心意。希望你早些長大，早日有出息。外婆還等你的大紅包哪！”說完，親了親我的臉，又悄悄地把紅包塞進我的衣服口袋里。非常遺憾的是，等我工作有收入了，外婆卻走了……

想起兒時拜年事，心里總是美滋滋的。但也有一件糗事，至今讓我羞愧不已。記得我剛上小學那個春節(jié)，到外婆家拜年，我拎的“拜年包”里裝的是白糖。紙包的一個角露出一絲小縫，手一晃，糖就往下漏。于是，我干脆邊走邊舉起包，張開嘴巴對著那絲縫，接著漏出來的糖粒，放開吃起來。不承想到外婆家時，包里的白糖空了一大半。但因包裝的紙質(zhì)很硬，包裝沒有變形，我靈機一動，不把“拜年包”交到外婆手里，而是直接放到了該放的地方。因此瞞過了外婆，沒有當場出洋相。哥哥教訓我“躲得了初一，躲不了十五”。我卻慶幸自己用小聰明化解了這個窘境。

過了正月十五，媽媽把我喊到她跟前，讓我說清那件事。東窗事發(fā)，我傻眼了，心想一頓揍是躲不過去了。為求坦白從寬，我對這一切供認不諱。媽媽越聽越哭笑不得，幾次都想動手收拾我，但幾次舉起的手又放下了。問我錯在哪里，我又說不上來。媽媽耐著性子說，“白糖從包里漏出來，不怪你。但你為什么不僅不想辦法彌補，還邊晃蕩邊放開吃。更不應該的是，還有意瞞著外婆，蒙混過關(guān)。你最不應該就是犯了錯還想點子隱瞞。做人要誠實，錯了就改，才是乖孩子，將來才會成材�！弊詈�，媽媽說，“若不是外婆再三交代，對你只能教，不能打。我真想打你一頓，讓你長長記性�！蔽覐膬�(nèi)心感激外婆為我求情，免了這頓皮肉之苦。而通過這件事，我也懂得了一個道理：一個人犯錯難免，但一定要知錯就改。